我国人们对传染病的认识,可以追溯到甲骨文时代,“甲骨文字中的‘降疾’与‘雨疾’,意即上天如雨一般大量降下疾病,所以同时可以有许多人患一种疾病,或且从甲传到乙,这无疑是指传染病或流行性言。"①林乾良氏对甲骨文中的“”字分析说:“第一,不是一个人而是二个人病倒在床上,两个就是多的意思,第二,其下多“”形,即足趾也,足趾为行走之器官,故古代文字中加足趾形者往往有行走,流动的意思,所以这个疾字是强调可以扩散开来,许多人同时患一种病,当然是与传染病,流行性病有关的了。”②由此可见,我国人民在很早就对传染病有了一定的认识,故“”这个字,无疑是有关传染病的最早文字记载。

    到西周,随着农业和天文学的发展,人们不仅认识到气候对农作物有影响,同时也认识到了气候对传染病的影响,如《礼记·月令》中,就有“孟春行秋令,则民大疫”,“季春行夏令,则民多疫疾”等记载。“疫”就是传染病。这是认识到传染病的发生与气候有关的最早文字记载。

    在我国最早的医方书《五十二病方》中,将狂犬啮人与犬噬人分列,说明古人对狂犬病已有一定认识。再从《左传》“国人逐瘈狗”的记载来看,可见早在春秋时代,人们就已知道用消灭狂犬的办法来预防狂犬病。这是关于预防狂犬病的最早文字记载。以后《肘后方》中“疗狾犬咬人方,取脑敷之,后不复发”,这是狂犬病治法之发展,若就应用免疫反应原理防治疾病来说,这又是世界上最早的文字记载。可见我国人们在对传染病的认识及防治等许多方面,一直都遥遥处于世界领先地位。

    至成书于约战国时代的《内经》中,《素问遗篇·剌法论》已有“黄帝问:余闻五疫之至,皆相染易,无问大小,病状相似,不施救疗,如何可得不相移易者?岐伯曰:不相染者,正气存内,邪不可干,避其毒气”的记载。根据这段文字,我们有理由认为:增强机体免疫机能,并避免接触病原,为防止罹患传染病的二大要点,这是中医自古就有之认识。

    东汉初,常有疫病流行,但由于当时“天人感应论”泛滥,认为这是疫鬼所致,故形成了一种“岁终逐疫”的风俗。对此,王充(27—97)进行了严词驳斥。王充认为,所谓疫鬼,实是一种“中人多死”的毒烈之气。由于“气困为热”,“热极为毒"(《论衡·言毒篇》),“毒象人之兵,则其中人,人辄死也”(《订鬼篇》)。这是用唯物主义观点解释病原并批驳谶讳迷信活动的最早文字记载。对后世影响极大。王充认为气有和与不和之分,不和之气统称为邪,邪气除了毒气能流行,还有疫疠之气和腐臭之气等等之分(这可以说是对传染病病原分类之萌芽),其中疫疠之气是一种很易传染,危害性很大的邪气,而其流行,则往往发生在饥馑之岁,如《命义篇》说:“饥馑之岁,饿者满道,温气疫疠,千户灭门。”这些认识,比笼统地称病原为毒气,可以说是前进了一步。王充还以“草木之中,有巴豆野葛,食之凑满,颇多杀人。"“蜘蛛结网,蜚虫过之,或脱或获”等作比喻,认为“灾气加人,亦此类也。不幸遭触而死,幸者免脱而生”(《幸偶篇》)。从而对避免接触病原的重要性,起了强调作用。此外,王充还认识到传染病可以通过“气相污),而传播,他认为“死者累,属,葬棺至十,不曰气相污,而曰葬日凶”(《辨祟篇》),这是很愚蠢的。总之,从《论衡》来看,王充对传染病的认识很为深刻,其医学思想,对后世影响不小,但由于他不是医家,《论衡》又非医学著作,故尚为人们所忽视,实则此书很值得引起研究中医学者的重视。汉代刘熙之《释名》中:“注病,一人死,一人复得,气相灌注也。”其说与王充的“气相污”说相一致。这都说明,我国早在3—4世纪时,就已知道某些传染病是通过空气而传播的。

    东汉末年,战乱频繁,而“大兵之后必有大疫,”,从《伤寒论·序》:“余宗属素多,建安纪元以来,犹未十稔,其死亡者,三分有二,伤寒十居其七,”这段文字来看,显然也是有传染病流行,但仲景(150—219)以六气归纳病原,故称之为伤寒。仲景“感往昔之沦丧,伤夭横之莫救,乃勤求古训,博采众方,”撰成《伤寒杂病论》16卷,创立了六经辨证之法,奠定了中医辨证论治的基础,从此对传染病的治疗,始有矩矱可寻。《伤寒论》从现在出眼光来看,虽然其中治疫之法很不全面,但它毕竟是我国治疗传染病的最早方书。

    稍后,曹植(192—219)亦认疫原为疠气,《曹集诠评》中“建安二十二年,疠气流行,家家有僵尸之痛,室室有号泣之哀,或阖门而殪,或覆族而丧。"这段文字,亦可佐证仲景所说之广义伤寒,是包括了传染病在内。

    迄晋,葛洪(281一341)著《肘后方》,书中记载了多种急性传染病,其对症状的描述,亦较为详细。对病因的认识,基本上是继承了“毒疠之气”为病原的说法,但明确提出了“毒有差别,致病各异”,这可以说是吴又可提出鸡瘟病鸡,猪瘟病猪,—病自有一病之毒说的先声。此书不但有传染病大流行情况的记载(“永微四年此疮从西东流遍于海中”,“以死后复传至旁人乃至灭门”),而且有详细研究,观察沙虱毒传染媒介恙螨的形态,生活习性、传播疾病方式的记载(“已深者,针挑取虫子,正如疥虫,著爪上映光方见行动"),而其中《治瘴气疫疠温毒诸方第十五》一篇,堪推我国最早的防疫专篇。在治疗上,则不独重视清热解毒法,而且大量运用了表里双解法,这对后人处理疫病,也很有影响。由于此书在汜述疫病的防治方面内容较为丰富,故近代医史学家陈邦贤认为;“葛洪在医学上的贡献,一种是对于传染病的认识;一种是炼丹,为制药化学的先驱。"

    至隋·巢元方等著《诸病源候论》(610),称疫病病原为“乖戾之气”,说“人感乖戾之气而生病,则病气转相染易,乃至灭门。”并认为“此皆因岁时不和,温凉不节。”这种认识,与《札记》,《论衡》中有关疫病的记载,是一脉相承的。以后吴又可的戾气说,就是在前人这些说法的基础上提出来的。

    南宋时,战争连年,民不能耕,饥馑荏至,《儒门事亲·倜有所遇》篇说:“会兴定岁大饥,遂采百草而食”,当时饿孚遍野,常有传染病流行,张子和(约1156一1228)说当时的疫原是瘴疠,如《疟》篇说:“盖扰攘之时,政令颊乱,徭役纷冗,朝戈暮戟,略无少暇,内火与外火俱动,在侯百官吏尤甚,岂可与夷静之人,同法而治者。余亲见泰和六年丙寅,征南师旅大举,至明年军回,是岁瘴疠杀人,莫知其数。”这似是指恶性疟的大流行。

    迄李东垣(1180—1251),又是一个兵荒马乱的年代,当时,患病者之多,死亡者之众,可谓前所未有,这是有大疫流行厂可以肯定,《内外伤辨惑论·辨阴证阳证篇》说;“向者壬辰改元,京师戒严,迨三月下旬,受乱者凡半月。解围之后,都人不受病者,万无一二,既病而死者,继踵而不绝。都门十有二所,每日各门所送,多者二千,少者不下一千,似此者几三月,此百万人,岂俱感风寒外伤者耶?大抵人在围城中,饮食不节;乃劳役所伤,不待言而知,由其朝饥暮饱,起居不时,寒温失所,动经三两月,胃气亏乏久矣。一旦饱食太过,感而伤人。”东垣对仲景以来,用六气归纳病原,认为病原是伤寒的说法提出了怀疑,但他忽视了王充以来的疫气相污说,他为了强调脾胃虚弱容易罹患疫疾,主张太过,竟把明明属于外感范畴的传染病,说成是内伤病,这在病原问题的认识上,实在是大错而特错。东汉末年及南宋时,战乱纷繁,民不聊生的历史条件和疫病流行情况,大体上差不多。如要说仲景、子和前后的疫病流行都是寒邪、疠气这一类外邪所致,唯东垣时的几百万人同时生病,都是内伤脾胃引起,这是无论如何也说不通的。何妨东垣自己也说“感而伤人”,既是“感而伤人”,病原当然仍是乖戾之气。饮食不节,胃气亏乏,劳役惊扰,起居不时,引起健康水平下降,免疫机制减弱,这不过是致病条件而已,所以,东垣对传染病病原的认识,实在不能与葛洪、王充等前人相比。但由于传染病病原繁多,针对病原寻找特效药,即使在现在,也不是易事。东垣在当时患者机体抗力普遍衰弱的情况下,采用补脾益气之法,以增强正气抗病能力,其治疗手段,却是十分可取的。这种治术,较之杀灭病原无专药而又轻施攻伐,反伤正气的治疗,合理得多,故就治法论,东垣的治疫病法,较之《伤寒论》的治法和刘河间,张子和等人的治法,显是又有了长足的进展。

    明末天下大乱,又屡有传染病大流行,《温疫论》自序说:“崇祯辛巳(1641),疫气流行,山东、浙江、南北二直患者尤多,至五六月益甚,或至阖门传染。”吴又可否定疫病与六气及四时不正之气有关,他认为疫病病原既不是伤寒,也不同于一般之温热,而是一种杂气,又称戾气或异气,他说:“夫瘟疫之为病,非风,非寒,非暑,非湿,乃天地问别有一种异气所感。”吴氏唯真理是尚,敢于非《内经》,疑仲景,斥叔和,在病原问题上,作了前所未有的详细讨论,他不但确认疫原是杂气,而且指出:“天地之杂气,种种不一",“疫气亦杂气之一种,但有甚于他气,故为病颇重,因名之曰疠气。”(《杂气论》)他在区别戾气致病各有不同的基础上,还对疫病分为常疫与疠疫二种,所谓疠疫,就是诸如“瓜瓤瘟、疙瘩瘟”这一类来势凶猛,“缓者朝发夕死,急者顷刻而亡,此又诸疫之最重者”,“不可以与常疫并论也。”这是将一般传染病与烈性传染病进行区分的最早文献记载,这种分类方法,与我们现在将传染病分成甲类、乙类,大体相同。但杂气之所以造成流行,与五运六气和气候的异常变化关系极大,吴氏忽视了这一点,也是片面的。吴氏说:“草木有野葛巴豆”,“昆虫有毒蛇猛兽”,气变之中,“万物各有善恶不等,是知杂气之毒亦然。”“众人有触之者,各随其气而为病也,或时众人发颐,或时众人头面浮肿,俗称大头瘟是也。”这些议论,如与《论衡》中“天地之间,毒气流行,人当其冲,则面肿疾”等某些文字相比观,简直如出一辙。据此,我们有理由认为:吴氏作论,显然是受了王充等前人论疫思想之影响。

    在清·乾隆年问(1792—1793),云南发生肺鼠疫流行,洪稚存在《江边诗话》中写道:“时赵州(今云南大理附近的凤仪)有怪鼠,白日入家,即伏地而死。人染其气,亦无不殒者。”据此,鼠类在传播鼠疫中的作用,已为人们所认识,到道光年间(1820—1850),汪期莲在《瘟疫汇编》中说:“忆昔年入夏,瘟疫大行,有红头青蝇千百为群,凡入人家,必有患瘟而亡者。”据此,苍蝇在传播疫病中的媒介作用,亦为人们所认识。

    清·民以还,解放之前,仅上海在50年内,就发生了12次霍乱大流行;鼠疫在1910、1920、1947年三次在东北流行,死亡人数达10万人,此外,血吸虫病,天花、黑热病,伤寒、疟疾等传染病,亦均大肆泛滥。祝味菊(1885—1951)面对一国之内,六气偏胜甚大,而某些传染病,往往不旋踵即纵横南北,且病型相同之客观事实,认为用六气归纳外感病因,无法作出合理的解释,乃融会新知,参西说中,提出了“病原无寒邪温邪之分,但有无机有机之别"的新说法。视氏的病原论认为;传染病一般以“有形有机之邪为主因,无形无机之邪为诱因,彼二邪,每狼狈为奸,伺人于不察也”(《伤寒质难》)。祝氏不排除六气在传染病发生、流行过程中的影响,也把机体抗邪能力下降等因素考虑在内,其对疫病病因病理的解释,融贯中西,立论比较完善,它较之吴又可的杂气论和前人的各种论述,就沟通中西医来说,是更为接近了。惜发掘这份珍贵的遗产,尚未引起应有的重视,故甚连祝氏其人,就较为年轻的中医来说,迄今尚知之者不多。

    综上所述,前人对传染病病原虽有毒气,疠气,伤寒、戾气,异气等种种称呼,但基本上都认为这是一种具有传染特性的外邪,故张锡纯说:“疫者,感岁运之戾气,因其岁运失和,中含毒气,人触之即病。”唯其如此,故就预防来说,增强体质与注意避邪,二不可废,就治疗来说,扶益正气与攻击病原,俱应重视。故李东垣健脾益气的治法,祝味菊匡扶正气的主张,在缺乏专病专药的情况下,是很为可取的。如忽视及此,而过于强调外感当攻,也就不无其片面性。从原则上来说,如治病救人则用药要猛要重,取其专而有力,截断逆转,要寻求针对性的特效药,如发觉专药,只要不会伤人,就应当机立断,予以大剂,直接杀灭驱逐病原。如无特效专药,采用治人却病法,则用药要稳要轻,协助自然疗能,务使正气得到扶持,要促使自调自控机能的恢复和加强,只要邪气有去路,体力能支持,不妨期待,使其自衰。如果不知从上述二方面权衡出入,但知按证下药,轻描淡写,就不免疲药塞职之诮。

    参考文献

    ①、②林乾良,医学文字源流论(一),(内部资料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