祝味菊(1885—1951),浙江绍兴人,出身于医学世家,早年悬壶成都,为四川名医。后因避乱到上海,以擅用温补,独树一帜,有祝附子之号。曾任过中国医学院实习导师,新中国医学院研究院院长等职,生前很受陆渊雷、章次公等时贤之推崇,在近代中医界,具有一定之影响。祝氏学贯中西,毕身致力于中医革命,并不汲汲于著书,据查证,业经手订之著作,约有《伤寒质难》,《伤寒新义》、《伤寒方解》、《诊断提纲》,《脉学举隅》等数种,曾集为《祝氏医学丛书》。从《伤寒质难》来看,祝氏之医学造诣高超,学术风格独特,故其著作,无疑具有相当的学术价值。现仅就《伤寒质难》一书,介绍一下其对伤寒学说的独特见解。

    一、对伤寒病因的认识

    外感病的病因,温病学派认为多是温邪所引起,故对一般具有发热的急性传染病,几乎多称为温病,且有取代广义伤寒的趋势。伤寒学派则认为是寒邪所引起,故将一切外感热病,统隶于伤寒之内。祝氏则参西说中,认为:

    1·病因无温邪可言:祝氏认为:六淫是风、寒、暑、湿、燥、火,原无温邪之说。温热太过,蒸湿成暑,暑能为病,可以理解。但温暖气候,于人体最适。气温之热度,即在夏天,亦低于人体,是不是以形成为一种致病原因的。他说:“寒温之辨,聚讼数百年,其主要之区别,在证候不在原因。然辨之者,必曰其因有别。”所以同一疾病,往往甲曰是伤寒引起,乙曰是温邪引起,甚至弄得诊断上都无法统一。他明确指出;“寒温皆非致病之原”,“所谓伤寒,所谓温热,都是一种想象之邪”,“邪病之用温药而愈者,遂名之曰温邪,邪病之用凉药而愈者,遂名之曰温邪。”“邪机之推测,乃从药效反溯而得之。”因此,祝氏认为:就病因言,并没有什么温邪,所谓温热病,是机体反应亢进之表现,“非另有温热之邪也”

    2,病邪分有机无机:祝氏面对:一国之内,六气偏胜甚大,但有些传染病往往不旋踵即纵横南北,且病型相同之客观事实,感到用六气归纳病因,很难解释。他认为不应把中医的病因学说看得完美无缺,他说,“短不可护,护则终短,长不可矜,矜则不长,学说之进步,日新月异,不有破坏,安来建设。”他认为六淫病因说有一定之缺憾,所以,他反对文过饰非,澜翻瞽说,乃融会新知,提出了“因无寒邪温邪之分,邪有无机有机之别”之说,认为六淫是无机之邪,无机之邪无形,它只是一种刺激因素,一种诱因,真正的病因是细菌等致病微生物,即有形的有机之邪。但祝氏不是全盘否定六淫可单独致病,他说:“仲景之所谓伤寒,指广义之外感,外感因气候失常,体工失调而病,不必有细菌也。”但不挟有机之邪的外感,是少见的,就一般情况而论,“伤寒之成,有形有机之邪为主因,无形无机之邪为诱因,彼二邪,每狼狈为奸,伺人于不察也。”这种病因观,畅晓明通,于“伤寒由寒邪引起,温病因温邪引起”说之外,可谓是别创了一说。

    二、对伤寒病理的认识

    治外感热病之学的流派,在病因认识上不同,在病理认识上自亦互异,此所以对同一热病,往往有或谓“是寒邪伤人足经,外邪乃从体表循六经逐步传里”,或谓“是温邪伤人手经,外邪乃从口鼻按三焦四层逐步深入”的争执。祝氏对此,亦另有新说。

    1,以五段代六经:祝氏论外感热病,以五段言病理,赋六经以新含义,他说:“夫仲景六经名词,系代表人体抗邪所发生之六大类证候。六经所固定之证候,初不能包含一切抗邪情况,是以后人于伤寒六经之外,又有温病主焦之说,巧立名目,淆惑听闻,以百步笑五十步,其愚等耳。夫证候为疾病之表现,初非疾病之本身,六经证候,既不能包含一切抗邪情形,则六经名称可废也。利用六经名称,以代表各个抗邪程序,则六经名称存之亦可也。一切外感,无论其为何种有机之邪,苟其有激,正气末有不来抵抗者,其抵抗之趋势,不外五种阶段,所谓六经证候,亦不出五段范围。于意云何,吾之所谓六经者,乃代表五种抵抗程序耳,太阳为开始抵抗,少阳为抵抗不济,阳明为抵抗太过,太阴少阴同为抵抗不足,厥阴为最后之抵抗。一切外感,足以激起正气之抵抗者,皆不出此五种阶段,此吾研究之创获,敢谓前所未有也。”陈苏生老谓卫气营血,三焦六经,“皆病理上之逻辑法也,古人以逻辑目光,解释病理,纯为私人之主观,故不可盲从。”其说即是秉祝氏所教。

    2,非传经之旧说:祝氏认为:“六淫外感,着人为病,感邪之后,邪量不复增加,受寒八分,便是八分,祗有消散,决不增加,此无机之邪,无繁殖之机也。”又说:“风寒无形之邪,刺激体腔,及其着体,即不复存在,其诱起营卫之不调,乃人体本身调节异常之表现,表何尝有邪,又何尝有风可祛,有寒可逐乎。”按照传统说法,六淫似一有形之实物,说它可以从体表步步入里。祝氏认为这种解释是主观之臆想,他比喻说:“六淫造病,有如媒灼然,及其既婚,媒者休矣,”而作为伤寒主因的有机之邪,既可是原已潜伏体内,或者是从口鼻而入,并非是只要一受气候影响,病菌就可从体表入里,他说:“皮肤若非破损,病菌决无从入”这显然是对的。但从口鼻入,也不是象叶派说的那样,好象真有温热之邪入卫入气入营入血。叶氏四层之看法,“不过是描写病变四种之历程”,“疾病之发展,因人而殊,因药而异,体质强弱,有体质强弱之过程,药石当否,有当否之演变。”前人划分六经三焦,卫气营血,是欲使病邪如火车之行轨道,不准有丝毫溢出,因明知这样不合实际,故又曰并病合病,顺传逆传,并造成了既云“看法与伤寒同”,又云“邪在一经不移”等自相矛盾的说法。他说:“卫气营血,不过解释叶氏所习见之四种病型而已,此项病型之造成,半为叶氏纠正时医之误,半为叶氏自作聪明之误。”“然其所述病变,强半为叶氏本人所造成,是以遵其法,则见其证,必有其前后缓急之法,乃有其卫气营血之传,其先见之明,正其谬误之处。”

    三、对伤寒治疗的认识

    对热病的治疗,叶派以用清法与护阴津,为二大原则。祝氏主张用温用清,当辨证而定,鉴于时弊,他尤其强调护阳不可偏废,故于温补,最为注重,其议论则具有创见,如,

    1·强调匡扶之法:治疗外感热病,特别是在初起阶段,张子和不必说,他如吴又可、徐灵胎,乃致,陆九芝等许多医家,一般都强调祛邪为第一,故有“治外感如将,治内伤如相”,“大凡客邪,贵乎早逐”,“欲为万全之策者,不过知邪之所在,早拔去病根为要耳。”“良工之治病,先治其实”等说法,但祝氏则强调匡扶。他举例说:三人栉风沐雨,冲寒冒暑,所处环境相等,而病否不等,甲者不病,乙者病后不药而岔,丙者病而用药不愈,或甲遇气候剧变而不病,乙遇轻微之变即患病,这说明外感病仍是以调节机能的强弱,免疫力量的盛衰为主因。故他反复指出:“医之为工,能扶正以祛邪也,”“古谚有云:上工治病,必先固本。良有以也,”“疾病为正邪格斗之行动,医之任务,协正以祛邪也”,“伤寒之为病,邪正相争之局也,为战之道,气盛则壮,气馁则怯,馁其气而使之战,是取败之道也,”“医之所务,在益人也,去病而伤正,何益之有哉。吾子急切好胜,以为去病即是真理,是不知曲突徙薪,以焦头烂额为上客也。”,“总之,伤寒正邪相博,正胜则邪负,邪祛则正安,正盛邪微,病有自愈之理,正盛而处理无方,则邪有稽留之道。”祝氏认为:治疗伤寒,如能纠正营卫之失调,调动机体之抗力,去其病菌之附丽,则“纵使首慝未诛,而莠民已戢,”病菌虽仍在体内,也不能再有害于宿主。祝氏不是说对病邪的处理就不关重要,陈苏生老曾总结祝氏观点说:“治病不治人,其失必多,知人不知病,弊亦相等。人病兼治,效捷而功全,此上策也。”这无疑是正确的,中医因向无科学工具,对于病原体及特效药的研究,一向略焉而不详,“然病变万端,不外体力之消长,”“故治病若无特效药,即当维护自然疗能。”为了扬长避短,免得在针对病邪下药缺乏实效时,出现虽能预料发展,只能以疲药塞责,不能截断逆转病势的被动局面,故祝氏主张:倘“未能直接除去其病原,则当扶持体力,协调其自然疗能,此一贯之道,凡病皆然,不独伤寒而已也。”这就是他“在照例的强调病原之外,对于病原的对手方,格外的加以强调”之原因。

    2·阐扬重阳原理:祝氏崇尚二张(仲景、景岳)学说,对叶派每多批评,他认为,“阴常有余,阳常不足,非臆谈也,”“轻阳重阴,世俗浅见之论也。”因“一切时感为病,大都正邪相争之局,”“一切病邪,及其既入人体,即为人体抗力所支配,”而“抗力之消长,阳气实主持之。阳气者,抗力之枢纽也。气实则实,气虚则虚。伤寒为战斗行动,故当首先重阳。”祝氏认为人在未病时,不妨着意营养,以培养其阳,“及其既病,则当首重阳用,阳衰一分,则病进一分,正旺一分,则邪却一分,此必然之理也。”他说伤寒初期,“卫外之阳不固也”,“伤寒极期,抗力岂有余哉,”“尤拙吾曰,阳明津涸,舌干口燥,不足虞也。若并亡其阳。则殆矣。良工治病不患津之伤,而患阳之亡。所以然者,阳能生阴也。是故阴津之盈绌,阳气实左右之。”他认为伤寒后期,扶阳亦当重于增液,但时医习用滋阴润泽,往往反使阳气受阻,致阳用不彰,阴津不继,欲速不达,适得其反,·他说:“人体之真阳不衰,则阴液之来源不绝,夫阳生于阴,气化为滓,脾胃为灌注之本,命门为生化之源,若中阳不败,则水少自然思饮,命火不熄,则阴液自为挹注,世未有阴药不经阳化而能自为润泽者也。”因为“物质易补,元阳难复,”“故医家当以保护阳气为本。”总之,祝氏认为泊伤寒须自始至终注意扶阳,因为,“邪正消长之机,一以阳气盛衰为转归,善扶真阳,即善治伤寒。”这就是祝氏之心传。陈苏生老总结性地指出:“抗邪作用,阳之本能也,把握阳气,即是把握抗力,故夫子治伤寒,有重阳之议。”

    四、对伤寒药物的认识

    祝氏推崇景岳,重视匡扶,但治感证很少用人参,熟地之类。祝氏用附子,每与龙、磁,麻、桂,枣仁之类配伍,与蜀中喜用附子的名医如沈绍九,陆景庭等人之药法亦不同,这是因为其对治感药物,也有较为独特之见解,如;

    1,四性疗人之创说:祝氏认为药之四性,是用来疗人的,药之五味,是用来治病的·他说性与味,“一以治病,一以治人,泾谓不分,淆惑之由也,”“药理之妙,不过性能二字面已,善用四性之药者,可使体工无偏胜之患,熟悉药物之能者,可收药到病(病指病证而言)除之功。”用药之道,主要是因人制宜,“寒热温凉乃调整抗能之药,抗力太过者,折之以寒,抗力不足者,壮之以温,抗力旺盛,有偏亢之势者,和之以凉,抗力衰敞而虚怯过甚者,助之以热。寒热温凉,扶抑正气之符号。”唯其如此,故若非里气亢盛,寒凉不可轻投。祝氏对时医习用轻凉之风气,大为不满,他认为表亢而里气不盛,或局部虽呈热象,但全体抗力不足,都不得以清表、消炎为口实而妄用清凉。因药性是作用于全体的,“药之有凉,所以抑制机能之亢进,一切内服之药,莫不假道肠胃,”“是故凉药入胃,必先寒中,将欲清表,必先寒营,凉药所以抑制亢奋,其抑制之效力,可以普遍遐迩也。是以表亢而里气不盛者,又安用清为。”故“局部充血有余,而全身不足者,吾不为清也。”祝氏认为:“扶益元阳之药,多是温煦之品,温字即含有补意。”故“无论有机之邪,无机之邪,其为病而正属虚者,总不离乎温法。”上述议论,于纠正滥用清凉,泛施阴腻之时弊,诚有发聋振愦之作用。!

    2·常用药物之新解:祝氏喜用附子补阳气而不主张用人参,他认为此二药虽均有强心固脱之效,但伤寒机转在表,邪毒以外泄为宜,如因虚而用参,“人参固表,堵塞其邪机发泄之路,”“是乃拂逆其自然之疗能也,故伤寒而正气虚者,宁用附子而不用人参,以附子走而人参守也。”但附子性暴,温而不潜,“阳不嫌多,以潜为贵”,故必须配之以龙骨,磁石,则鲜僭逆之患,制暴为良,全在处方之得宜。故祝氏治伤寒,常用“附子振奋细胞,活跃抗力,以奏捍邪之功,”又鉴于“心脏为血液运输之枢纽,其疲劳而有衰惫之象者,枣、附以强之,”则扶阳强心,气壮血活,相得而益彰,故此四药为其扶正时最常用。至于熟地,他认为虽能滋荣百骸,但其性阴腻,不利邪机外泄,故极少择取。他说:“睿智之士,以为邪机应有出泄之路,清滋方中,佐以宣透,如生地与豆豉同用,”但“若此医治,失多得少,”不足取法,这是其扶正用药之大略。另一特点是十分重视麻,桂之作用,他认为:“麻,桂为伤寒之主要药,”其作用有二,“一为调节体温,二为排泄毒素,”因“麻、桂促使血液外趋,散温排毒,兼而有之。”故伤寒初起,在所必用,因为“发汗解肌,虽不能消除有机之邪,然诱因既去,体温有调节之机,则芟芜去障,内在之邪孤矣。”在表解之后,病到了中后期,他仍常用麻,桂,则目的是借“发汗以排毒,所以排泄体工因抵抗而产生之老残废物,及血液中来经中和之毒素也。”而且,他认为通过促使血液趋势向表,能减轻内部病灶之炎肿,符合诱导原理,病理因之恢复至生理,则愈出自然,故其作用非豆豉、豆卷等药所能比拟。

    结语

    明清以降,温热学说大行,人唯叶派学说是宗,“于是清法大时,医有终其身,不用仲景法者,而叶、王,鞠通之方,则无不熟读,靡靡之风,举国尽然,稍有异见,便无声援。”然叶派药法之于热病,在截断、逆转问题上,是否疗效甚佳,只要遵而勿失就可以了?这个问题,值得思考。但近代医风,凡以清凉治外感,即使无效,亦可不致受责,如何新之治许少卿室,“十进清解,病不略减”,改延孟英,王仍赞曰:“幸遇明手,未投温散,尚可无恐,”而祝氏治徐某弟,只用了一剂辛温,病不稍减,医就归咎药误,此所以时医视麻、桂如蛇蝎也。祝氏在这种历史条件下,敢于糠秕经旨,不怕得罪时贤,独辟蹊径,大倡温热,这种精神是十分可贵的。其学说虽不可避免地亦有不足之处,但毕竟是璧玉微瑕。

    注;指广义伤寒