谢诵穆(1911-1973),一名颍甫,后改为仲墨,浙江肖山尖山人。1931年毕业于上海国医学院,时其师陆渊雷正在办函授学校,嘱谢编辑《中医新生命》杂志,并解答函授生提出的质疑。1936年,谢又为裘吉生罗致,为裘编辑家藏书目提要,后因日寇侵华,战火蔓延,未能完成,避归故里。1955年,从上海赴北京,参加中医研究院工作,“于十年内乱期间被害致死,但谢老在中医学术上的贡献,仍被人们称颂不止。”谢氏生性淳厚,事母至孝。毕身钻研中医理论,卓有成绩,其于探讨感证学理,尤多心得,著有《温病论衡》、《湿温论治》,《温病要义》,《伤寒通论》,《温疫述义》、《历代医书丛考》等。亦长于考据及中国医学史料的研究,曾著《中国伪书考》一帙,惜未刊行,据《肖山医藉考》云:“北京中医研究院图书馆有存”从《温病论衡》来看,其学术思想,显系承陆九芝、恽铁樵之余绪,祝味菊、杨则民、章巨膺等人相接近。有鉴此书,不乏作者对温病学中许多纠缠不清问题之见解,故现将其人及《温病论衡》中的治外感学术现,介绍如下:

    一、治学思想及方法

    谢氏治学,具有创新精神。他认为历来名家俱出,“全力以赴”,“百家争鸣”,“夫致力温病者,如此之众,而温病学说之笼统庞杂凌乱,乃泊丝而益紊,此无他,灵府为旧说所锢蔽,不能夺门而出耳。”“故目光不凌驾于温病之上者,决不能澈温病之底蕴。”从这一角度出发,他在对古今治温病的各家学说进行研究后指出:“温病学说之派别极多,不仅叶吴等数家而已。”研究温病,如果“以叶吴之目光视叶吴,则叶吴之温病,自无可议。”但如果将“叶吴之外之温病学说,与叶吴相比较,亦可以见温病学说之异同,而度其长短也。”一般之“研究温病者,以为温病只有叶派,仿佛叶派即足为温病之代表。”这实在是一种错觉,谢氏指出:“叶吴之温病,不过温病学说之一部分,尚不足为全部温病学说之代表。”故后之来者,如果“各承家技,始终顺旧,”囿于一派之说,志趣为夺,这同沾上“捧经”恶习一样,不但影响思想创造上的发展,又复障碍学术建设上的进步。所以,研究学问,必须胸无喊府,虚怀若谷,折除一家一派之学的藩篱,要“敢于直薄古人之壁垒。”谢氏的这种治学思想,在一家一派之学几乎主宰了中医对外感热病研究的情况下,对启发人们思路,促进百家争鸣,实有不可低估的意义。

    谢氏治学的基本方法是:不以后人之说证前人。他认为历代之所谓温病,本义不同,“欲知温病学说思想变迁之痕迹,自必从内难仲景等叙起,然着笔之时,当从内难之本义,作一朴质之叙述,凡清医对于内难仲景之注解,当一律屏去。”如果阑入清医之注解,就是用清医的思想来证前人之说了,这样,“无形中已失去内难仲景之本义。”故他在叙述《温病学说思想之变迁》时,将“内经仲景之温病,还之内经仲景。以叶吴孟英之温病,还之叶吴孟英。”这样抽茧剥焦,逐层揭去,先弄清历代各家温病学说之真面目,则有关争论的是非问题,就可判定了。其次,他认为凡是批判一种学说,目光必笼罩此学说之全体,抓住其关键,解决其根本,如支支节节,攻其局部,则此剿彼窜,将永无宁日,他认为陆九芝抨击叶派,具有这种缺点,所以不能彻底荡平其壁垒。故他考古论今,详评捆析,从大处落墨,对有关温病的几个关键性问题,逐一解答批评,认为这样便可彻底解决问题,荡平叶吴学说之壁垒。

    二、《温病论衡》的概况

    此书先刊于《中医新生命》杂志。后于1936年出单行本,由知行医学出版社出版,书面由陆渊雷题签,后附有《湿温论治》。全书共分六章,书首有引言。第一章《温病学说思想之变迁》先叙述了内经、难经,到戴北山、陆九芝为止的二十八家温病之本义。然后在结论中发表了自己的见解,这是全书抨击叶派学说很显力量的重要片断。第二章《温病病名名实之歧异》,讨论了湿温,风温,温毒,温疟,冬温,这五个古今名实淆乱的温病;第三章《伏气与外感》,为研究温病病因之专篇,内中对伏气学说提出了批评。第四章《伤寒温病与时行》,先列述前代医家的各种意见,然后发表作者自己的看法。第五章《清代温病书中所包含之疾病》,“专取叶派学说,作单独之剖析”,认为只少是包括了肺炎,肠伤寒,斑疹伤寒,猩红热,脑膜炎,丹毒,霍乱,痢疾,疟疾,中暑,耳下腺炎,黄疽,胁膜炎等这几种病在内。第六章《叶派温病治术之批评》,主要指摘叶派治术中的不足之处,认为:辛凉轻剂及滋阴疗法,用于“治犯肺之温病,寻常感冒,或足以了之。”如治疗肺炎等较重之温病,就已药轻而不及彀,不及麻杏石汤等方显得有力量,如竟用以治胃系之温病,就尤属治术之下驷。全书采撷陆九芝,章太炎、陆渊雷等人的论说较多,总的认为叶吴学说从理论到治疗,缺憾很多,陆九芝虽作了大举之驳击,但仅成对抗之势。他为了彻底解决近百年来在温病问题上的种种争执,批倒叶吴学说中的错误理论,纠正时医泛用轻清之流弊,故有《温病论衡》一书之撰作。

    三、争鸣意见举隅

    1·对《温热论》评价过高不恰当:叶桂的《温热论》被某些治温热之学者,奉为圭臬。谢氏认为将这部书捧的太高是不恰当的。他说;“所谓《温热论》者,吴医汇讲刻之,贮春仙馆刻之,拜石山房刻之,种福堂又刻之,王孟英等所视为金科玉律者也,然循其字里行间而核之,则有自相矛盾者,有混杂不清者,凌乱支离,不可卒读,不意歌讴赞美珍同瓖宝之《温热论》,乃如此不堪,彼终身由之而不疑,信之而不违者,亦事理之不可解也。”他指出;“《温热论》曰:‘伤寒多有变证,温热虽久,在一经不移,以此为辨。’然其后则曰:‘三焦不得从外解,必致成里结,里结于何,在阳明胃与肠也。’所谓胃者,在手阳明乎?抑足阳明乎?使为足阳明,其说固无以自存,而既能传胃,则久在一经之说,亦自相矛盾矣。”观叶吴学派之著作,不可否认,该派中人为了与仲景学说分庭抗礼,确实发了一些刻意罗织,不合事理的议论,如《临证指南》中,谓伤寒先伤阳经,温病先伤肺经。又谓仲景伤寒,先分六经,河间温热,须究三焦。《温病条辨》硬说《伤寒论》只为狭义伤寒而设,只论六气中一气,其余五气概未之及。这一类为妄立门户而不顾事实,歪曲仲景学说的说法,其错误是十分明显的,如曲为之释,实在也毫无意义。《温热论》虽然是一部有功于外感热病研究的重要文献,但毕竟是一家之言,且也沾有这种弊病,所以,我们应当客观地来研究它,不应该先存有“《温热论》是正统,其他不同观点的争鸣著作都是左道旁门”这种想法。谢氏敢于直率地指谪《温热论》多疵,这对破除迷信,正确评价古籍,是使人很受启发的。

    2·温邪并不都先犯肺;谢氏明确将温病划成肺胃二系,认为;“论温病者,必当定肺胃二字为关键。”而“温邪上受,首先犯肺,逆传心包。此十二字者,仅为犯肺温病之纲领,决不能包括湿温等胃系温病。”但叶派中人竟以此“十二字,为温病纲领,于是胃系温病之起病,不由于犯肺者,亦一律以此十二字兼统之,于是胃系温病初起之病因病理治疗诸学说,一律平空割去,另冠以肺系之证治,此真俗语之所谓张冠李戴,最后则胃系温病中期末期,亦皆以治肺之药治之,而治疗之成绩,遂不可问。此种流弊,无形中蔚为风气,流行于时医之腕底。”他认为陆九芝抨击叶吴之学,正是为此。叶派学说之论温病,谓初起在上焦手太阴,确有肺胃不分之弊,是错误的理论。现在一般认为“流脑”属“春温”、“风温”范畴,“乙脑”属“暑温”范畴。流行性出血热、钩端螺旋体病等也属温热病范畴:但我们知道:象“乙脑”、流行性出血热,钩端螺旋体病、肠伤寒等这一类温热病,根本就不是首先犯肺的。而且,属于呼吸道传染病的“流脑”,“首先犯肺"说也不及张景岳“鼻通于脑,毒入脑中,则流布诸经,令人相染。”之说为合理。叶派所说之温病、连疟疾、痄腮、黄疸,中暑,痢疾等都包括在内,这些病都是极少首先犯肺的,所以,将“首先犯肺”等12字,视作肺系温病之纲领还可,说成是温病之纲领,是无论如何也说不通的。对此,作者拟将再作专文驳之,读者可参阅下文。

    3·叶氏混淆温病之名实:谢氏细考叶氏医案,认为“叶氏所说之肺系温病,其轻者为流行性感冒,为支气管炎,其重者为肺炎。流行性感冒与支气管炎,古称伤风,肺炎即《金匮》之肺胀。”这二种病本不属于温病范畴,但叶氏竞杜撰称为温病,这正如章太炎先生所说,是悬牛头,卖马脯,名不符实。所以,谢氏认为;将伤风、肺胀等几种本来是与温病并列的一些病,混称为温病,“人谓叶天士所发明,吾谓叶天士所杜撰。人谓叶天士所特创,吾谓叶天士所混称,”将这一类漠不相关的病凭空阑入温病范畴,他认为根本就无此必要,所以他说:“温病名实之淆乱,叶天士为祸首。”

    4·滋阴法为治温病之下驷:对叶派治术之批评,谢氏基本上是通过采录前人之说,经过熔裁,来表明自己观点的。其中一个方面,认为温病本质是热,要抓住撤热这一关,截断病势,才能保住阴津,使阴不伤。他录陆氏之说云:“总之,使病速去,阴始不伤,欲保其阴,必速去病。”谢氏认为;以生地养阴,石斛养胃这一类治法,不是说不可用,耍在分清主次,不能颠倒本末,对《临证指南,温热门》席姓一案的治法,他认为药法极不可取,以生地滋阴,本是取其甘寒多液,改为熟地,再烧之戍炭,就尤为育阴之下乘了。他认为叶氏这种滋阴法,顶多也只能说是学到了丹溪滋阴法的一半(因为丹溪的滋阴法,比较重视清君相之火以撤热),象这样的去“移治不可滋阴之病机,则其悖谬而偾事也固宜。”

    5·轻清疗法作用轻微:谢氏认为辛凉轻清之法只能治治小风温小风热,实际上就是说只能治治辨证属热的伤风感冒、喉炎等一类的小病。不用说治胃系温病及脑膜炎等病,就是治疗肺胀,也不能有效地逆转抑止病势,否则,“何以不出数日,遽入心包,为一场大病,以至于死。若不数日而病即入心,即可死者,则必非如其所说只须轻剂之辛凉,且何以如其所言,不即敌于辛凉之轻剂耶。”他认为章太炎论肺炎治法一文殊精绝,故不嫌引文冗长,大段节录,大旨谓麻杏石甘汤,越婢汤等都是治肺炎之良方,但“《临证指南》治肺胀,大抵用辛凉轻剂,相习成风,莫或之改,今骤以麻黄等之辛温,必相顾骇异。”其实以麻黄治肺胀,平淡无奇,无所用骇怪。总之,谢氏认为:辛凉轻剂,仅“可以治轻微之感冒,不可以应付危险之肺炎,以辛凉应付一切,药轻而不及彀,此所以有逆传心包之变也。”

    结语:《温病论衡》之学术见解,与叶派不同,但对研究外感热病来说,我们不能轻易否定其学术价值。前人说得好:“为医不当有家派”,为了为外感热病学的研究开创新局面,我们应当摒弃门户之见,来认真研究与叶派观点不同的一些学术见解,现在尊叶派著编《温病学》教材,目的不是“独尊儒术”。《温病论衡》的撰作动机,诚如谢氏自云:“吾非讥谈叶派者也,求事理之真相而已。”有志于振兴中医事业的各个学派,目标一致,都是为了求事理之真相,故不赞成《温病论衡》之学术观点者,可以诘难,可以反驳,但却不宜反感,如因学术观点之不同而攻讦异己,在现在新的历史条件下倘或这样做,就大错而特错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