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南京药学院副院长 叶橘泉

    【作者简介】叶桶泉(1896~),浙江吴兴人。幼年从师学医,早年在苏州从事中医中药教学工作,同时开业行医并致力予本草学的研究。解放后历任江苏省卫生厅副厅长、江苏省中医研究所所长、江苏省中医院院长、中国医学科学院江苏分院副院长、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、江苏科学技术协会副主席、南京药学院副院长等职。着有《现代实用中药》、《近世内科中医处方集》、《近世妇科中医处方集》、《古方临床运用》、《中医直觉诊断学》、《本革推陈》、《食物中药与处方》等。

    严师教诲刻苦学习

    我的学历是一穷二白的,学习路子是迂回曲折的。自己出生于农村,仅读了数年乡塾,读的是《三字经》、《百家姓》、《千家诗》,还读了四书五经,只知高呼迭唱,背诵不懈,囫囵吞枣,苦读死记,不求甚解。而且农忙、蚕忙,在家参加劳动,学殖荒芜,根底薄弱。十七岁拜师学中医。业师张克明先生是一位三代祖传名医,学宗仲景,擅长经方,临证处方,药简效宏,往往一、二剂立起沉疴,里人无不称颂。他对于贫苦病人,不计报酬,常常施诊赠药,但对城市富人,远道慕名延诊者,则非重金不就,时人称之为「医而侠」者。老师对我要求甚严,而且十分关怀,谆谆教导说:学业要靠自己的努力,命我多读书多写字。当时乡里缺乏医书,老师把家藏医籍借给我抄写,并说;抄书一遍,胜于读书十遍。还要我把伤寒三百九十七法、一百一十三方熟读背诵。我遵循师教,每日除随师临证录方外,还起早带晚抄录了《伤寒论》、《金匮要略》、《内经》、医方,本草等大批医书。尤其密切注意老师的临证经验。老师临证,目光炯炯,胆大心细,根据望、闻、问、切,熟练地捕捉主证,立即施用其经验处方(大都用的是经方)。我把老师得心应手常用的验方,一一记录下来,这对自己很有裨助。

    结合实际加强认识

    学然后知不足。我在老师指导下,读了许多中医经典,可是越读越感到自己知识的不足,问题越来越多。因老师诊务很忙,常常我自己翻检图书,或证之于实践,以求得解答。有时向老师请教。老师说:「中医古典医学是非常深奥的,有些问题我也讲不清楚。古人曾说『此事难知』。只能多读多记,还要多用,熟能生巧,一旦豁然贯通。这不仅学中国医学,学中国古时的一般文学大都如此。」我在老师处学了三年满师后,回到自己家乡独立开诊。按照老师的经验,处方用药,治疗效果还不差。后来诊治病人越多,越觉得自己所学的太少了,于是白天看病,晚上查对医书,对照一天看病处方的得失,温书补课,多方面吸取先辈的经验,联系实际。把读过的经书,加以思考,求得认识的深化,灵活地应用于具体的病例。一次出诊,一妇人与人争吵而投河,被救起后嚎哭辩踊,突然僵仆,挺卧如死者半日余。诊之四肢冰冷,牙关紧闭,脉尚未绝,知为尸厥。此时药不能进,为之束手。忽然想到扁鹊医虢太子,有「砺针砭石,八减之汤,五分之熨」之说,因即用汤沐热熨其四肢,适见围观者一妇人手中持有扎鞋底之针,即藉以强刺涌泉穴,患者抽缩其脚,即哭叫而醒。病虽得救,其理何在,仍不得解。事后查阅医书,原来早有记载:「血之与气,并走于上,则为大厥。厥复返则生,不返则死。」恍然予针刺热熨,殆促使其气血复返耳。犹忆老师曾经教我要多读、多记、多用,所谓熟能生巧,这是理论联系实际,在实践中求得解答的一种认醒方法。

    钻研中药保证疗效

    中药是中医治病的重要武器。工欲善其事,必先利其器。我国地大物博,中药品种繁多,经验极为丰富。但由于同名异物,同物异名,名实混淆,妨碍用药的正确性。例如,《金匮要略·呕吐哕下利病脉证治》紫参汤中紫参这昧药阴错阳差地变成了蚤休、重楼,因而真正的蚤体(七叶一枝花)则不予收购,沦落民间。又如《伤寒论·辨阳明病》麻黄连轺赤小豆汤之连轺,是金丝桃科的小连翘(地耳草、田基黄)。考诸本草学,原有「大翘」、「小翘」,「狭叶、黄花」,「药用茎叶,连花实」等记述。李时珍云;「旱莲乃小翘,今用如椿实者,乃蜀中来。」意思是说今用的木樨科连翘,是后来新发现的,而原来的大翘、小翘因而失传。其实,小连翘(田基黄)对早期肝硬化有效,麻黄连轺赤小豆汤明记用根,是金丝桃科连翘,今叫做红旱莲。还有萝蘑科的杠柳,也是后来发现的,叫做「北五加」,因而原来五加科的五加失传了。真正的五加皮是功似人参的一种珍贵强壮药。本草所载「金玉满车,不如五加」,是记其功用也。诸如此类,无疑影响了中医用药的正确性和疗效。所以,我感到中医需要研究中药本草,这是非常迫切的任务。为了解决这方面的问题,我又重点投入了这方面的工作,写了《江苏中药名实考》、《现代实用中药》和「本草推陈》等书。

    破除门户拓宽思路

    中医过去有所谓经方派、时方派以及所谓温补派、寒凉派、补阴派,攻下派等等的门户之见。百家争鸣是好事,但囿于门户成见,往往束缚了自己的思路,必须克服。我自幼接受业师传授,开始偏重于经方。平心而论,张仲景《伤寒论》,《金匮要略》的辨证处方,理法严谨,方药组织颇有规律,其备受历代各家所推崇者,不是偶然的。可是医药学术总是不断发展的。后世各家,各有其心得与经验,药物亦在不断地发展。旧社会之宗经方者,强调仲景经方能治万病,而宗时方者则谓古方不能治今病,这些论调都是错误的,应该破除门户之见,学习各家之长,择善而从。例如,温热学家所发展的清热解毒药,养阴学家创造的滋阴降火剂,温补学派所擅长的补中益气汤,泄火攻实学派的防风通圣散等,都是我国医药史上的新发展,应当兼收并蓄,取精用宏,通过自已的再实践,加以总结提高。个人认为中医中药以防病治病为唯一目标,不管经方、时方,哪家、哪派,只要行之有效,而能重复推广的,就是好的,就要学习和效法。

    反复实践深化领会

    解放前农村极端贫困,农民往往「贫、病相连」。记得有一年我去乡里出诊时,一病家邀我顺便一诊。患者是中年妇女,病由黄疸后变成黑疸,面目青褐色,胸满腹胀,大便顽固秘结,邻人悄悄说:黄病变成臌胀,怕是不治之症了吧!患者呻吟病床已年余,因长期负担医药费用,家中已典卖一空,寡妇孤儿,情殊堪怜,故给予免费诊治,并送了几服药,稍稍好转。乃教给她十多岁的儿子,自挖蒲公英(当地农民叫「奶汁草」),每天大量(90~120克或更多)煮汤喝,喝了一个多月,不化分文,竟把这迁延了一年零七个月的慢性肝胆病治愈了。这对我触动很大。蒲公英过去我也常用,而这次鲜草大量单独用,未料竟有如此的威力,可见生草药单方对症使用,其力专,其效确。这就增加了我对中药的用法、剂量与疗效关系的新认识。使用单味药,剂量应增加,而复方则不然。根据我的经验,复方成人每日一帖药的总重量,60~90克已足够了。中药的定量问题希望有专人研究讨论之。关于生草药,曾以一味野菊花治愈重症口唇疔。一位三十岁左右的男性,鼻旁生一小疖,一夜之间,肿胀蔓延面颧,口唇坚硬紧张,疼痛高热,神志恍忽,人都知道这是疔疮将走黄。其时,我急命采取野菊花一大把(约半斤)煎汤,一天连喝数大碗,当夜即安静,翌日退热,痛大减,不过一星期而愈。还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女性,患慢性肾盂炎、膀胱炎,带浊淋漓,痛苦不堪,半年多来,抗菌素用了不少,时轻时重,已失去了治疗信心。我介绍其自采新鲜车前草十至二十棵煎水,多量饮服,很快见效。连服一个月,后未复发。以上这些生动事例不是偶然的一次两次,而且是可以重复的。如野菊花还可用于湿疹的感染化脓,煎汤作洗剂,往往一扫而光。蒲公英亦可治乳痈,车前草并能治泻痢等等,还有很多,不能多举。这更使我深深感到:中国医药学这一伟大宝库中,对人民有利的东西太多了。作为一个医生来说,不管经方、时方、单方、复方,内服、外用,只要效果可靠,就应该兼收并蓄,为人民保健服务。

    知己知彼取长补短

    我在三十岁以后,从乡下迁到双林镇开业,兼双林救济院医生,每周两次为贫苦病人施诊。此时,常和双林教会医院的一位西医接触,并交了朋友。他喜欢中草药和单方、验方,要我给介绍。而我则感到实验室检查对恶性疟疾和伤寒等诊断的帮助很大,经常请他帮助化验标本,并向他学习。当时,中西医之间不但鸡犬之声相闻,老死不相往来,而且往往互相攻讦。我们在坦白交流中,认为各有其长处:西医的优点在于分析,中医的优点在于综合。事实上,理论的研究需要分析,而整体性的内科治疗,则需要综合,何况中医中药治疗的方法很多。在日本有一句名言,叫做「理论之完备,莫如西医;疗法之周到,莫若中医」。这也说明这一点。我对于中医的发展,那时即已有了一些考虑;是否采用中医中药的整体性治病,以西医分析的科学方法说理。因而粗率地先后写了《近世内科国药处方集》和《近世妇科中药处方集》等。当时只是一个尝试,现在看来存在许多缺点,就是疏忽了方剂的辨证。后来看到日本汉方医家大壕敬节、矢数道明、清水藤太郎、木村长久四人合着的《漠方诊瘵0突降》(中译本为《中医诊疗要览》,一九五三年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出版,又一九六三年朝鲜译本名为《实际汉方诊疗》),此书在日本,已几经修订增补,现改称为《漠方诊瘵医典》,其体例也以现代医学分类,如传染病,呼吸器病,循环器病,消化器病等,病名和病理说,而附以汉方处方。不过他们的处方,说明了该方之适应症,这是值得我学习的。我深深感到应做到老,学到老,改到老。我早就想把〈近世内科国药处方集》加以修订,可是琐事繁剧,而年老体衰,力不从心,这条道路是否走得通,有待今后青年一辈的努力探索。

    (马永华整理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