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我从丁甘仁老师临诊实习之前,先进入上海中医专门学校念书(1919—1923年)。那时候,曹师拙巢以词章家兼通岐黄术担任讲师,为了我爱好文学,便跟曹师论医,余事学诗。毕业后还是和同学许半龙、严苍山、章次公兄等常到曹师寓所虚心的学习和反复问难题。这已是三十年前的事了,但在这过程中给予我深刻的印象,保留到现在还没有消失。

    曹师是经方派的典型,处方、用药都依照伤寒论和金匮要略的规律,强调仲景后的方书微不足道。我的看法呢?张仲景辩证求因、分经定方,规定严谨,在临床上自有一定的价值。但受了历史条件的限制,犯围不免狭隘,不同意把后代许多经验良方无形放弃。为了这不同的意见,我们有时引起辩论。在辩论时,曹师看见我们不能了解他的用意,往往舍医谈诗,拈题分议,各自沉思几句,把紧张的情绪很自然的缓和下来。我记得1924年的冬天,讨论芍药的酸饮和苦泄问题,沽酒烹茶,一灯相对,不知不觉的难声唱晓。最后还书了一幅墨梅送我。题句中有[微雪消时说与君]便指此事,可谓风趣极了。其实,曹师明知同门常用经方,而且也很愿我们从经方去旁求时方,得到更丰富的知识。相对的,曹师也常用补中益气、六味地黄和逍遥丸以及牛蒡子、前胡一类仲景书中不见的药,根本没有抹煞时方。次公曾对我这样说:“[曹师善用麻黄、桂枝,深恶痛绝的是桑叶、菊花,所以经方和时方的争执在曹师心目中就只有麻黄和桑菊的区分,曹师也认识辛温解表不适用于某些症状,所以他看到黄坤载用紫背、浮萍,就把浮萍当作温病发汗的主药]。次公的体会,虽然比我深入,曹师并非食古不化,也在次公的语意中可以体会得到了。

    一般熟悉经方是一切方剂的基本,后世方剂大部分跟经方发展起来。譬如,一株树吧,有了根才有枝叶花果,我们不能孤单的欣赏一枝一叶一花一果,而忽略了它的根子;同时,我们也不能见到一树一木就认作是一座森林。曹师的极端主张研究经方而不坚持反对时方,便是这个道理。他充分的指出了研究中医应该从源寻流,不应舍本逐末,给予后学一个明确的方向。所以曹师的论诗推祟王渔洋,教导我们又鼓励多读汉魏药府,曾经特地写了一本[古药府评注],可说是同一意义的。

    曹师具有渊博的学问,可是业务并不太好,甚至异常清淡。那时,我的先伯父乡谥恭惠先生主持上海慈善团体同仁辅元堂,每年端午及中秋节例有施医给药,就诊的都是劳动人民。丁师就委托我推荐曹师参加这治疗工作,大约前后有三年,[金匮发微]的内容:便是此时的治案(少数是另外的。)[金匮发微]仅仅是曹师的著述之一,最可宝贵的,不同于过去注家的寻章摘句,钻到牛角尖里;也不牵强附会,自作聪明。他把亲自实验到的老老实实的写出来,没有经验的宁缺毋滥,绝对不妄加批判。这种[知之为知之,不知为不知]的精神,是曹师平生治学的特点,也就是[金匮发微]的实质。据我所知,曹师学孝廉的房师是嘉定s芍航生,也明医理;后入南菁书院学药,山长黄以周先生是著名的汉学大师兼精医学。那么,曹师的医学知识,师承有自,可以概见了。因此,曹师在实事求是诊断下,有[杯而愈]的,也有[一剂知,二剂已]的,声誉渐著,很快的转变了一部分同道轻描淡写的作风,不可否认是曹师推动的力量。

    日寇侵略江南,曹师的故乡—江阴沦陷,曹师激于爱国义愤,不屈殉难。在明年才得到消息,我曾撰诗追掉之(1938年)。在[伤寒发微]、[金匮发微]再版的今天,更使我回想到曹师诲人不倦的精神和正确的教学方针。他留给我们的著作,正是发掘、整理祖国医学的宝贵材料。当然,我们并不以此为满足,我们需要全盘接受祖国民族文化遗产,我们要从经方到时方,汤液到单味,取长舍短,消灭宗教主义,发挥中医药更大的效用。然而这本册子,从中医临诊来说,定然是值得重视的。

    末了,我要说的,过去[仲景学医与同郡张伯祖,时人以为识用精微过其师]。但是我在中医方面,除掉业务之外,虽然也做了一些事,自己觉得没有很好的继承衣钵,而且仍有不同的意见经常会暴露出来,对于曹师的表扬更是谈不到了。偶然和次公谈及,他也认为有同样的感概,这是我们非常惭愧的。

    秦伯末

    1955年11月写于上海市立第十一人民医院